——節選自章詒和著《伶人往事》
馬連良來我家做客,不過是清談。雖為藝人,卻謙沖有禮,談吐不俗。后來,父親說要請吃飯。他不僅答應了,而且很高興。
父親知他是回民,遂問:“當是個什么吃法﹖”
他笑著說:“您只管付錢,一切由我去辦。”
馬連良走后,一家人反復琢磨這個“一切由我去辦”的內涵。
母親說:“馬先生肯定叫人去清真館子訂辦一桌菜,到時候送過來。”
父親同意這看法。事情果然如此。但是當馬連良請的人和訂的菜,一起送過來的時候,著實把我們全家嚇了一跳。
父親是請吃晚飯。可剛過了午眠,幾個身著白色衣褲的人就來了。進了我家的廚房,就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開鍋后,放堿。然后,堿水洗廚房。案板洗到發白、出了毛茬兒為止。方磚地洗到見了本色,才肯罷手。說句實在話,自從住進這大宅院,我家的廚房從來沒有這么干凈過。
時任北京市衛生局副局長的母親欣喜萬分,嘆道:“這哪兒是來做客吃飯,簡直就是來幫咱們搞清潔衛生啦?伯鈞,你見了馬連良,可要好好謝謝了。”
再過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撥身著白色衣褲的人。他們肩挑手扛,帶了許多“家伙”。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叫“圓籠”的東西,據說整桌酒席,盡在其內。還有人扛著大捆樹枝和柏枝。
我問扛木者:“這些樹枝是什么﹖”
答:“是果木。
“什么叫果木﹖
“就是蘋果木。
“干嗎用的﹖”
“烤鴨。”
用果木烤,再用柏枝熏。瞧這架勢,我驚奇不已,也興奮不已,便跟著這些白衣人滿院子跑來跑去。看久了,便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馬連良在請我們一家人吃飯。
我問母親:“這到底是誰請誰呀﹖”
母親笑道:“我也分不清了。”
站在一邊的父親,也咧著嘴笑。
時近黃昏,天空呈現出琥珀色的光輝。墻頭、屋脊、樹梢也都涂上一抹殘陽。
“馬連良來了!”
隨著一聲喊,我們全家連同秘書、警衛、勤雜、廚師、司機、保姆都來了精神,真可謂翹首以待。馬連良身著藏青色西服,身材修長,前額開闊,鼻梁筆直,眼睛明澈。臉上,泛著淺淺的笑容。
提及藝人的家世,馬連良告訴父親:自己世居北京。打祖父起就在阜成門外開茶館,人稱“門馬家”。茶館的院落挺大。時間長了,居然成了戲迷聚會的地方。在那樣的環境里,馬連良的父輩玩票,也都拜師學戲,還都學的是老生。到了自己這輩,兄弟先后進了梨園行。馬連良沒有談及家庭情況,父親知道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難言者乃世間情愛與家庭,自然不便多問。
之后,父親向他介紹了民盟的情況。說,民盟雖然被統戰部劃為以高等院校為主要成分的黨派,但像馬連良這樣有成就的藝術家,當也是吸收的對象。馬連良一再說,自己是很愿意和文人往來的……
在院子一角,柴火閃耀,懸著的肥鴨在熏烤下,飄散著煙與香。我又入廚房,見所有的桌面、案板、菜墩都鋪上了白布。馬連良請來的廚師,在白布上面使用著自己帶來的案板、菜墩和各色炊具。抹布也是自備,雪白雪白的。我看了看,覺得只有水和火是我家的了。這哪里是父親在家請客,簡直就是共赴圣餐。這讓我想起父親對我說的那句“有信仰的人跟沒有信仰的人大不一樣”的話來,心里不由得生發出一種神圣感。
飯前,父親還請馬連良欣賞了自己收藏的折扇、鼻煙壺、玉質小擺件。馬連良客氣得很,對每一件都說好,好。父親告訴他,自己主要是收藏古書不是專門收藏古玩的人。
馬連良說:“我不是收藏家,只喜好一些小玩意兒。”
父親知道馬連良也有逛琉璃廠、火神廟的愛好,對玉石類的古董很有鑒賞水平。他收藏的翡翠、白玉、瑪瑙雕刻和鼻煙壺相當名貴,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馬連良還好金石穎拓,常以朱砂書篆字贈人。他也能畫兩筆,多以淡墨寫蘭蕙、芭蕉。藝人生活的文化情感,常與泡澡,品茶,神聊,遛彎兒,養鴿,燒酒,綢緞,鼻煙壺,檀香等小零碎拼湊起來。這既是俗常的生活享受,又是對中國文化精神的自然理解與精細品味。藝術與生活在這個文化層次上融合無間。它深入骨髓。深入到常人不可思議。所謂氣質,風格,情調,韻味等等,屬于審美范疇的東西,往往就是被這樣一些具有文化滲透性的家常瑣屑浸染而成。不管什么時代,像馬連良這樣的藝人都細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精心地琢磨那份屬于自己的舞臺和角色。藝術是拒絕抽象的。從事藝術的人,大多個性飽滿。他們只能活在個體的生動感覺中,以自己獨特又隱秘的方式活著。
已是夜闌燈燭,馬連良告辭,父親送至二門。悠然而至,翩然而歸,我覺得他簡直是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