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蘭相識、相交至今二十年。分別從青年、中年步入了中年、 老年。去年5月初,見于長治。今年3月末,會于北京。他為送書稿給出版社而來,并囑我為這本書作序。
目覩人世治桑:志,被沉淪牽引:惰,被欲望裹挾:信仰與權力換位;理想、向金錢叩首。種種世間事,動、靜、往、來,皆在意料之中。見怪不怪,非是麻痹,而是寄萬千心緒于玄幽。在蒙朧中,以心中之目,望到了所有的無限,那絕不是心造的幻影。在困惑中,以目 中之心,悟到了必然的極限,那是無法掙脫的終端。
正因為如此,我倆見面互道"色蘭",再無客套。執手無須相看淚眼,相惜難掩眉間硬氣。落座之后,交談從容,這是因為"滄桑感" 被稀釋在西天長望之中。
盛世藏寶。被文革誣為"四舊"的寶物,因紅衛兵們鐵掃帚的遺落,如今堂而皇之飛入銀屏上的鑒寶臺,擠進城鄉古玩市場。大小富人們爭相藏寶。一派吉祥和氣。
盛世修史,則是盛世另一功德。國史,族史,方志、譜牒,久己哉一一在人與文化揖別的荒誕中,一些有良知者睜開了回望的求索史訓的眼睛,因為,那里有著我們不該失落或不應遺忘的一切。 我曾寫過關于我故鄉歷史的一篇文章《貫市李及西貫市清真寺考》。非是藉懷古以抒幽情,非是述祖蔭以縱心猿。實乃在不可比之中,找些慰藉,獲些激勵、責些乖丑。綴于文后的十首絕句,其中有二,當屬于責之切的肺腑之言:
一曰:古寺興衰五百年,多情祖輩盼后賢。不肖袖子當回首,夢里榮華轉瞬間。
指向數典忘祖,不肖子弟。
二曰:昨日今人作古人,從來笑罵自家尋。留得金玉難傳世,財富綿長是精神。
指向癡心富貴,爬行人生
寫史,讀史,在于警人鑒今。當然免不了把一些與人性格格不入的邪祟,以口誅之。把一些悖祖訓,棄先德的現世驕子們,以筆伐之。否則,無聲之史何須今人代言!
盛世者一一盛德殷,盛事繁,盛流多。然而,盡求和諧之曲總還有些不正的音符。前人的至潔、至豐的善與美的盛筵難再。在史的輝煌中,苛求于現世吾儕。寫史者,也應洗手入廚下,給今人一些精神佳饌。
《熱土六百年》遠離時下對歷史的調侃與戲說,正直文人不允許, 用海薄和輕浮去奸污沉靜而厚重的歷史。
以上個人縱筆放言,應是觸摸到了馬蘭揮筆的文心所在,虛活75歲,遲于思、鈍于筆,不知能否得到馬蘭及讀者首肯。
《熱土六百年》是我為馬蘭大作更改的書名。故鄉,故土之類, 雖有深情,嫌其從容。一個“熱”字,是我生命的呈現,也是我生命的燃燒。我癡情于“熱”。詎料馬蘭不假思索,欣然接受了書名更改。 馬蘭其人,從來冷面待人,出語冷峻接物。讓其些人無法預知其將喜將怒,將止將行。其實我知道,他心中擁有一團火,化為正信之道上的善惡選擇,愛愛仇仇極強烈、極分明。
一個“熱”字,化解了他曾給予我的不可理喻。一個“熱”字, 是我們后來直面相交的韌帶。一個“熱”字,不應只是性惰的溫度, 也應是心靈的尺度。
我和馬蘭是硬碰硬,金石般,當當作響。互聞其聲,靈犀一點盡在無言中。我和馬蘭是火煽火。九泉深處.不見噴薄。互感相通,交情更似水淡淡。
《熱士六百年》是歷史追述,是現實描繪把長治的回族還原于歷史的框架里,置放于歷史的軌跡中。橫掃邊界,縱的流向,皆一一分明。堅守史實真實性,不誣古.不惑今,是撰史者的史德所在。
《熱士六百年》非是旁觀歷史,炫才之作。馬蘭用整個的心擁抱這段被遺忘,被冷落,行將淫沒的歷史殘跡,下了極艱難的尋索,探求、考證,梳理的工夫。貫散成統,拎出一條紅線。散亂如麻,化為一軸長卷。他在其中點撥出往昔箴訓,張揚著現實情思。
回望歷史以理,踱進歷史以惰。猶如古人與我合一,舊事與現實合龍,才有可能進入歷史縱深處,尋到情濃處。揮筆盡顯興、觀、群、怨的《詩經》之旨,以使歷史在與文學的嫁接中,迎來古木新枝。可使讀者耳目一新,更主動地敞開心扉。《熱土六百年》在追求著這一審美效果。
有人把我視為族內作“序”專業戶。知我者,為我臉熱不會拒絕而叫苦。不知我者,不免偏生誤會,以為我沽名,以為我攀附,以為我嗜利。其實,我多是受命回族中的草根,或是無錢無勢的文人。我 寫"序"與權勢和金錢無涉,更沒有搖尾走進回族文人各類小宗派中, 低眉順眼地藉"序"互捧,互利。
促使我勉為其難的是:不為穆斯林大眾做事,不是真正的穆斯林! 我一個搞文學、戲劇的文人,舉凡天文、歷法,宗教,民族、歷 史、書法、音樂、譜牒諸學科著述,皆有我筆羞之"序",皆系族人 "強"我所難,回絕不得。否則難免以為我狂,我貪。回顧族內弄筆 者也確有此類。不愿沾包,也是我來者不拒的原因之→。 馬蘭,何許人也?我的教友之-。守正信,耐清苦,不唯上,不 媚俗。無名位,苦讀書。寫了不少書,不能說字字珠玉,卻都是以真 以誠的心血結晶。
為馬蘭作序,半日草成。正是由于同道為朋。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李佩倫
2009年4月6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