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如今一切都只停留在記憶中了……”說這番話時，田多琛就站在自家陽臺上，眼睛盯著正對面一百多米遠處的一幢七層高的舊樓。

    “那幢樓現(xiàn)在的位置就是我們田家四合院的位置。我就是在那個四合院里出生長大的，還有我的曾祖父清朝舉人田乃畬、祖父清朝進士田樹梫也都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田多琛現(xiàn)在的家在慶陽路上，他說只要站在陽臺上看到那個地方，出現(xiàn)在他眼中的就不再是鋼筋水泥的高樓，而是一座掛著匾額的有百年歷史的四合院。“現(xiàn)在匾額還在，就是匾額上所有的題字都沒有了。”田多琛說，匾額是清政府頒賜的，匾額上正中間是“文魁”二字，匾額的左右兩邊額角也有一些字，只是記不得了，匾額上的字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母親因為害怕惹麻煩找木匠給刨了。

    田家四合院的舊址是現(xiàn)在的民勤街，這是1958年后以甘肅省民勤縣命名的。不過，在田多琛的口中，一直習慣叫它的老名字——“官園”。“官園這個名字是有出處的。清乾隆二十一年，朝廷在這里設(shè)立了一個‘給養(yǎng)園’，每年撥白銀賑濟災民。在這條街上還有一個‘官倉’，官園這個名字就由此而來。老蘭州柏敬塘說，曾經(jīng)的官園里有不少好房子(四合院)，住在那里的都是蘭州城的大家族。”

    田家四合院建于清嘉慶年間，是兩進院，共22間房子。田多琛說，在他的記憶中，官倉的北面還住著一家姓曾的“武魁”出身的大家，還有一家姓王的和姓宋的，那幾家的四合院因為建的時間比他們田家的都晚，所以建得就更好了一些。但田家在官園乃至老蘭州城里都能數(shù)得上，就是因為它的主人很有名——田乃畬，清光緒元年舉人，于1909至1911年在蘭州出任咨議局議員。咨議局是清朝在各省設(shè)立籌備君主立憲事宜的機關(guān)。田樹梫，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卯科進士，也是甘肅省最早出國留學的五人之一，曾任清民政部疆理司戶籍科科員。“我曾祖父出門入內(nèi)都是坐轎車子的，趕轎車子的是一個青白石的尕娃，有一次，這個尕娃因年輕氣盛惹了駐軍被抓了，還是我曾祖父寫了個條子后才把他給保了出來。”田多琛說，其實田家除過做官，還在青白石一帶有土地，在蘭州城里有水煙坊。所以，在財力不斷聚集下，光緒初年田家又在蘭州城的另一條老街——中街子上買了一套兩進院的四合院。“這一座比我們老宅子還要氣魄。想當初，能在中街子上買宅子，多屬于非福即貴之家，四合院一個比一個好，原因是在這里多住的是在綢布街、東關(guān)街等做買賣的。”

    1942年，當田多琛在田家四合院呱呱落地的時候，與官園后街相接的東關(guān)街上，徐家四合院里徐齡煜5歲的長女徐相臣正在院子里抱著上房前的大柱子玩耍著……

    和官園一樣，東關(guān)街也是舊時蘭州城里四合院比較集中的一條老街。東關(guān)街，從1958年后改名為慶陽路。“我們的四合院是一進三院，共有44間房，門窗上的木雕磚雕講究得很。”已經(jīng)97歲的徐齡煜老人對老宅子的記憶依然是清晰的。“當時很多人都知道在東關(guān)街上住了五代人的徐家是大家，祖上多是做官的，徐家的院子長得很，徐家的門樓高得很……”無疑，當時在衙門里擔任著一官半職的徐家是民眾眼里的“高門大戶”，在徐齡煜記憶中，從他們家四合院的后門出去就是官園后街。一座宅子連著兩條街，足見其之大。

    不過，徐齡煜說，比起其他的宅子，徐家四合院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我們是82號，90號是傅作義的四合院。那個宅子是傅作義母親居住的，很是闊氣，屏風門都是包金包銀的，門口還站著哨兵。”徐齡煜還清晰地記得，傅作義的母親去世時，參加喪葬的不論大人小孩都得到賞錢了。

    徐齡煜老人回憶，在東關(guān)街那條當時并不寬闊的老街上，還有鄧寶珊的宅子，有魯大昌的一個副官的宅子……“那可都是好房子啊！”

    “中院種著綠油油的竹子，后院種著艷麗的碧桃樹，還有迎春梅、金銀花，一到春天，我們院子里滿是花香。”徐相臣說，和自家院子一樣，時值春季，干凈而靜寂的東關(guān)街上也是一派綠樹如茵的樣子……

    時間給了四合院一份殘舊與破敗，也給了它一份亙古與厚重……“因院內(nèi)東西南北四面均建房，故名四合院。”民俗研究者鄧明先生說，“‘合’即四面房屋圍在一起，形成一個‘口’字形。四合院建筑結(jié)構(gòu)大體分布為大門、第一進院、大堂、第二進院、書屋、住宅等，兩側(cè)各有廂房，房前設(shè)有走廊，以隔扇門相連接。”

    鄧明介紹說，四合院的布局形式與我國封建宗法制有密切關(guān)系。著名學者王國維在《明堂廟寢通考》中指出：“我國家族之制古矣，一家之中有父子兄弟，而父子兄弟又各有匹偶焉……一家之人，斷非一室所能容……然欲諸室相接，非四阿志屋不可，四阿者，四棟也，為四棟之屋，是其堂各各向東西南北……而湊于中庭矣……大小寢之制，不外由此擴而大之。”

    書法篆刻家柳棟家族曾擁有幾座四合院。因而，他一直以來對四合院文化很有研究，他說，早在商周之際，這種四面圍合的院落建筑，其規(guī)劃布局與建筑技法即已相當成熟。無論建筑地形與使用對象怎樣變化，這些群體都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加以組建，大到皇宮、王府、寺廟，小到一般住宅，雖然規(guī)模大小不同，但其結(jié)構(gòu)形式與組合方法卻大同小異。嚴格來講，四合院是封建社會上流階層的一種住宅，多為官宦富豪用于府第，后來逐漸走進大眾百姓，形成頗具特色的民居民俗，成為漢族民居形式的典型。蘭州的四合院主要是明肅王移藩蘭州、清設(shè)陜甘總督以后，逐漸形成以民居為主的規(guī)模。

    而今天，田多琛對自家四合院的最深記憶也就是木結(jié)構(gòu)，板裝修和棋盤窗。應該說田家四合院具有蘭州四合院的明顯特征。“蘭州四合院的獨特之處在于房子后墻及左右山墻用青磚或土坯砌成，前面則全用木裝修。院兩側(cè)廂房為正方形棋盤格大木窗，而這個窗戶幾乎占了一間房子一面墻的五分之三。這就是所謂的‘窗比門大’。”鄧明說。

    柳棟說，一提到四合院，人們馬上想到北京四合院。其實，四合院這種建筑物在各地都有，只不過地域、風俗等的不同，給當?shù)氐乃暮显嘿x予了本土文化的印跡。“在中國南、北兩大古建筑流派中，蘭州的四合院形式大體與北方常見的四合院相近。由于移民城市的因素，蘭州所建造的四合院除保持四合院的共同特征、遵循蘭州的風俗習慣外，又融進了主人原籍建筑的型制、習俗和文化，在建筑形式、裝飾等方面均有較鮮明的地方特色和較久遠的歷史傳統(tǒng)，呈現(xiàn)著細微的差異。蘭州的四合院一般為一進院，型制多為長條形，左右?guī)块g距較窄，房屋大多為‘一坡水’；從用材上看，蘭州四合院土坯、青磚、木材兼有，一磚到頂?shù)妮^少；屋頂多用方磚平鋪，很少用筒筒瓦，與蘭州雨水少有關(guān)；從風俗上看，蘭州中位門僅限于有功名的官宦人家。總之，蘭州四合院的規(guī)模、用材和裝飾等表現(xiàn)形式，與當時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風尚和建筑藝術(shù)水平緊密相連。既反映了蘭州人崇尚節(jié)儉、實用、樸實的民風，也與當?shù)氐慕?jīng)濟實力有關(guān)。”

    徐齡煜的父親和柳棟的爺爺是清朝廷設(shè)在蘭州的甘肅全省禁煙善后總局的同事，現(xiàn)在保存于五星坪的“柳合山堂”被有關(guān)單位確認為目前蘭州保存最好的四合院之一。在“柳合山堂”身上，則比較充分地體現(xiàn)了蘭州這個城市的移民性質(zhì)——蘭州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歷史上有八次大的移民，這使得蘭州人具有深厚的包容性——“柳合山堂”的建筑形式有富商之家的殷實，有官式建筑的氣派，有文化之家的文化底蘊，有山陜建筑的印跡，既保持了蘭州地方的特色，又有很強的融合性。

    上世紀八十年代，田多琛和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四合院徹底別離了。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中，官園的四合院都被拆了。而在更早的時候，也就是在1959年，徐相臣親眼看著她家四合院里那些粗粗的大柱子在工人扯動的大鋸之下，折為幾截……

    “四合院建筑是一座城市的靈魂所在。遺憾的是，由于前些年人們對四合院的價值認識不足，許多四合院隨‘拆’而去，只能從文字、圖片上領(lǐng)略蘭州四合院的風韻，是件很悲哀的事情。四合院不僅僅是單純的建筑物，它含有大量的歷史文化和歷史痕跡，蘊含在大院深處的，則是有禮儀傳家、詩書傳家的育人之道，有誠信重義、公平交易的經(jīng)商之道，有以誠待人、敦厚和衷的儒家思想……這些無形的精神財富，在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今天，更值得我們?nèi)ヌ角蟆⑷グl(fā)掘、去繼承、去弘揚。蘭州四合院是延續(xù)數(shù)百年歷史的傳統(tǒng)文化載體，承載了老蘭州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歷史的變遷無不記錄在無聲的建筑之中。如果把四合院與歷史、文化割裂開來，四合院也不過是普通的住房了。保護四合院就是保護文化、保護歷史，才能使其不會在年輕一代的社會文化生活中消退。”柳棟對四合院有著不同他人的感情，所以，一直以來，保護四合院是他時刻所關(guān)注的。

    省收藏協(xié)會的鮑建和在現(xiàn)在的通渭路上有一所處所，名為“金城四合院”，其實這是一個吃飯的地方，小時候在這條街上長大的鮑建和說，那個時候這條街叫“泊門街”，滿街都是槐樹和高門大戶的四合院，每當槐花開花的時候，整條街都是槐樹的香味，掩映在花香之中的四合院到現(xiàn)在還定格在鮑建和的記憶中，他說這也是他自己對這個城市最深刻的一種懷念。“等到四合院全部被拆了，槐樹全部被挖了之后，這條街上也就什么都沒有了。”不過，四合院情結(jié)卻強烈地留在鮑建和的心里，沒有因為時間而褪色。10年前，鮑建和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我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提出一個方案，請求在馬灘一帶購買40畝左右的土地用于建設(shè)一處真正的金城四合院。”鮑建和說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這個計劃泡湯了，這成了他心中一個難以釋懷的遺憾，“所以，某種程度上為了彌補或者說自我安慰，我就將現(xiàn)在的這個地方命名為‘金城四合院’，自然，它就是一個名字，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金城四合院。”

    和鮑建和的想法異曲同工，柳棟作為現(xiàn)在“柳合山堂”的后人，他心中想的也是好好地讓這個宅院保存下來，還想在這里做一個民俗文化館，更主要是想讓這個城市里將來的人能知道四合院是個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