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橫跨歐亞兩大洲的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布爾，有一座奇特的宗教建筑。一眼望去，巨大的方形平臺上覆蓋著絳紅色的圓形穹頂，分明是一座教堂。但是，稍加留意，卻看到穹頂四周有四座高聳的白色宣禮塔，顯然又是一座清真寺。惶惑之中向當?shù)厝苏埥蹋玫降拇饛?fù)是：這是一座博物館。那么，這座建筑到底是什么？這是我初到伊斯坦布爾時遭遇的一大困惑。

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三種說法都不錯。實際上，這座建筑是這個歐亞兩大洲交接地帶1700多年來政治、文化、宗教大變動的產(chǎn)物。它最早是教堂，名為“圣索菲亞”。后來改為清真寺，土耳其人稱為“阿亞索菲亞”。現(xiàn)在則是博物館，展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如何在這里相互碰撞與交融。

伊斯坦布爾最早稱拜占廷，是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羅馬帝國最重要的希臘移民城市。公元4世紀初，這個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宗教矛盾日益激化，外部面臨蠻族入侵的威逼，內(nèi)部面臨奴隸起義的困擾。君士坦丁稱帝后，于330年將國家的政治中心由比較動蕩的亞平寧半島北部的拉文納轉(zhuǎn)移到相對安定的歐亞兩大洲接合部的城市拜占廷，后將其易名為君士坦丁堡。395年，狄奧多西皇帝將帝國疆土分為互不相屬的東西兩部分，由其兩個兒子分別治理，從而出現(xiàn)東、西兩個羅馬帝國。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而東羅馬帝國，亦稱拜占廷帝國，則以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為中心，又延續(xù)近千年。

君士坦丁大帝在位期間，不但果斷地將政治中心東移，而且還果斷地改變了國家的宗教政策。鑒于新興的基督教在帝國范圍內(nèi)廣為傳播，對傳統(tǒng)的多神教提出嚴峻挑戰(zhàn)，他認為基督教是用以鞏固帝國統(tǒng)治的一股新的力量。因此，他一改前朝對基督教進行殘酷鎮(zhèn)壓的政策，不但授予基督教合法地位，自己臨終前也受洗，成為第一個信奉基督教的羅馬帝國皇帝。到狄奧多西皇帝執(zhí)政，又頒布敕令，將基督教定為國教，命所有臣民一律成為基督教徒。羅馬帝國分裂后，基督教也一分為二，出現(xiàn)東西兩大獨立的教派。西部的教派稱“公教”，通稱“羅馬天主教”，主要在拉丁語地區(qū)傳播，依托的是拉丁文化傳統(tǒng)。東部的教派自稱“正教”，通稱“東正教”，以君士坦丁堡為中心，在希臘語地區(qū)傳播，依托的是希臘文化傳統(tǒng)。

早在君士坦丁大帝遷都之前，拜占廷就開始修建教堂。教堂修建在異教的阿波羅神廟遺址上，木制圓頂，時稱“大教堂”，是后來的圣索菲亞教堂的雛形。不久，一場大火將這座教堂焚毀。狄奧多西皇帝于415年重建。一百多年后的532年，重建的教堂在聲勢浩大的“尼卡”民眾大起義中再次被焚燒。篤信東正教的查士丁尼一世皇帝殘酷鎮(zhèn)壓了起義，決定再次修建。

為修建規(guī)模更大的教堂，查士丁尼一世指定來自小亞細亞的安提米烏斯和伊西多爾為工程師。安提米烏斯是當時最杰出的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而他的助手伊西多爾則是當時最杰出的幾何學家。他們決定利用新興起的拱形技術(shù)來重建教堂。他們從全國各地招來上萬名工匠，從羅馬、雅典、色薩利、帕羅斯島采購了各種色彩的大理石。532年開工，工匠兩班倒，夜以繼日施工，僅五年時間就竣工。教堂整體是“巴西利卡式”，亦即長方形，長77米，寬70米。中央大堂是一個直徑32米的大穹窿，大穹窿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半圓形的小穹窿。大穹窿由四根粗大的花崗石石墩支撐。石墩間建有拱門，拱門上有方形平臺，平臺上有幾十根石柱支撐。教堂內(nèi)壁和柱石全部用彩色大理石和壁畫裝飾。回廊和側(cè)廊均鑲嵌著用馬賽克雕砌的圣母像和圣嬰像。537年12月27日，新教堂首次舉行禮拜式。查士丁尼一世看到教堂外部如此宏偉，內(nèi)部如此豪華，不禁驚喜交加，隨即將教堂命名為“圣索菲亞”，意為“神圣的智慧”。

在后來的九百多年中，圣索菲亞教堂一直是拜占廷帝國的宮廷教堂。但是，君士坦丁堡位于地震活躍地帶，又不斷發(fā)生外族入侵和內(nèi)部騷亂，這座教堂經(jīng)常遭到破壞，需要不斷維修或加固。同時，幾乎每代皇帝和皇后都為教堂添建一些新的設(shè)施，諸如用馬賽克制做的圣像和壁畫。這樣，以查士丁尼一世修建的教堂為基礎(chǔ)，圣索菲亞教堂不斷擴建和完善，成為世界上所有東正教教堂的“母體”，成為拜占廷拱形建筑藝術(shù)的經(jīng)典。

圣索菲亞教堂是東羅馬帝國和基督教興盛的產(chǎn)物。而隨著這個帝國的衰落和另一個新帝國的興起，隨著基督教在這個地區(qū)逐漸被伊斯蘭教取代，圣索菲亞教堂的作用發(fā)生歷史性的轉(zhuǎn)換。

從11世紀起，來自中亞的信奉伊斯蘭教的突厥人開始侵入小亞細亞。13世紀，其中一支逐漸強大，建立奧斯曼帝國。這支突厥人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土耳其人。1453年，奧斯曼帝國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占拜占廷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將其改名為伊斯坦布爾，定為奧斯曼帝國的首都。這樣，延續(xù)近千年的拜占廷帝國覆滅。這個新興的帝國不斷進行軍事擴張。到16 世紀中葉，其版圖從現(xiàn)今的匈牙利一直到伊朗中部，從黑海一直到埃及南部。奧斯曼帝國遂成為地跨東南歐、西亞、北非的幅員遼闊的伊斯蘭大帝國。穆罕默德二世認為，必須根據(jù)《古蘭經(jīng)》的訓(xùn)教，將整個帝國變成一片伊斯蘭土地。為此，他首先將圣索菲亞教堂改為清真寺，更名為“阿亞索非亞”。隨后，他命令著名建筑師錫南按照清真寺的要求對這座教堂進行改造。錫南先是在這座建筑物的東南角修建了一座高約50米的宣禮塔。此后，又有人在東北、西南和西北三個方向各修建一座宣禮塔。這樣，從外表來說，大教堂就變成一座清真寺。19世紀之后，在清真寺南邊又修建了花園，花園中修建了一些小型的穹窿式房舍，成為一些蘇丹王及其王妃們的陵墓。這樣，這座大教堂就更像清真寺。在教堂內(nèi)部，拆掉原來祈禱時坐用的條凳，在地板上鋪上專供穆斯林跪拜的地毯。因為伊斯蘭教反對偶像崇拜，原來墻壁上的圣像畫都用石膏或石粉覆蓋起來。同時，在墻上掛起八個圓木牌，用阿拉伯文書法體寫上安拉及先知穆罕默德等人的名字。在中堂，朝著麥加的方向修建了壁龕，左邊修建了白色大理石的布經(jīng)壇，右邊修建了專供奧斯曼帝國蘇丹秘密祈禱使用的“蘇丹室”。這樣，就內(nèi)部來說，大教堂也儼然變成一座清真寺。這座改造后的大教堂作為清真寺前后使用了四百多年。

1920年， 奧斯曼帝國壽終正寢。三年后，土耳其成為共和國。

這一重大政治變革，給圣索菲亞教堂又帶來一次歷史性變化。共和國總統(tǒng)穆斯塔法•凱末爾雖然信仰伊斯蘭教，但主張政教分離。1935年，他發(fā)布命令，將這座清真寺改為博物館，名稱一仍其舊。凱末爾這樣做，據(jù)說完全是出于政治考慮。原來，雖然伊斯坦布爾成為奧斯曼帝國的首都，但希臘人與土耳其人之爭，東正教與伊斯蘭教之爭，一直都沒有停息。特別是東正教在俄羅斯取得主導(dǎo)地位之后，沙皇一直尋找機會對付土耳其。考慮到國內(nèi)外這些因素，凱末爾將改建后的圣索菲亞教堂辟為博物館，不但有利于保護這份重要文化遺產(chǎn)，也有利于維護國家的安定與團結(jié)。

我們走進這座開放近七十年的博物館，通過金光耀眼的鎦金大銅門，首先看到的是長約60米的外前廊和內(nèi)前廊。從前廊通過當年專為皇帝和蘇丹設(shè)置的木制“御門”，就來到這座建筑物的主體部分，即作為教堂的中堂和清真寺的祈禱廳。這是一個巨大的穹窿形殿堂，穹頂離地面56米，四周有四十個拱形天窗，采光充足。奧斯曼帝國歷史學家普羅科匹厄斯曾寫道，一走進大殿，你就會感到眼前一亮，光線好像不是從外邊照射進來，而是在大殿內(nèi)部產(chǎn)生。明亮的光線之下，熠熠閃耀著幾根巨大的圓柱。圓柱呈綠色或紫色。綠色在伊斯蘭教中是和平的象征，而紫色則是拜占廷帝國皇帝崇拜的“圣色”。兩色在這里并存，顯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曾在這里產(chǎn)生重大影響。

大殿兩旁是側(cè)廊，分上下兩層。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看到，頂棚上繪制的是圣像，墻壁上鑲嵌的也是圣像。基督教崇敬圣母、圣嬰、圣徒和天使。在天主教和新教的教堂中，最常見的是他們的塑像和雕像。而在東正教的教堂中，表示對他們的崇敬主要通過圣像畫。圣索菲亞教堂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圣像畫，位于前庭的拱形門楣。在這幅巨大的馬賽克圣像畫中，懷抱圣嬰的圣母馬利亞站在中間，兩旁分別站著拜占廷帝國的兩個皇帝。左邊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向圣母進獻君士坦丁堡的城市模型；右邊的查士丁尼大帝，在向圣母進獻圣索菲亞教堂的模型。在大殿中，我們看到一幅圣母將圣嬰攬在膝頭的馬賽克圣像畫。這幅畫色彩明麗，據(jù)說是這里所有圣像畫中最漂亮的一幅。在大殿兩旁的長廊上，也有許多描繪圣母和圣嬰的圣像畫。所有這些圣像畫，據(jù)說都是御用畫師制作，一方面表示皇家對基督教的忠誠與崇敬，另一方面皇家也借圣母與耶穌基督之名來抬高自己，以達到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之目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在拜占廷帝國，藝術(shù)具有服務(wù)于教會和皇權(quán)的雙重性質(zhì)。

圣索菲亞或阿亞索菲亞高大寬敞，氣勢恢宏，被稱為拜占廷建筑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它承襲了古希臘羅馬建筑藝術(shù)的傳統(tǒng)，又大量吸收東方，特別是伊斯蘭建筑藝術(shù)的精髓。古羅馬規(guī)模宏大的巴西利卡式結(jié)構(gòu)、古希臘雄偉壯麗的圓柱式造型和古西亞精妙絕倫的拱券式風格，在這里和諧完美地融合為一體。這對周邊國家，乃至對包括俄羅斯在內(nèi)的東正教盛行國家后來的建筑藝術(shù)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正是有了這樣的認識，我才覺得，對眼前這座建筑物，似無必要硬說它是什么教堂或清真寺，而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博物館。它代表著西方與東方兩種文明的相互交融，代表著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兩種宗教的彼此參透，也代表過去與未來兩種時空的承接與疊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