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 4 月 11 日上午,春光明媚,在和煦的春風中,柳絮滿天飛。我與師兄騎車前往北京西區貫石山下,采訪已故阿拉伯語大師,《 < 古蘭經 > 譯注》的翻譯、編著者——馬金鵬先生的長子馬博忠老師。一路上,我與師兄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已經出版的幾種漢譯《古蘭經》版本,各自的優點和特長,也大膽地推測尚未出版的馬金鵬先生的《古蘭經》譯注的風格和特色,不知不覺間,我們便來到了馬博忠老師的寓所——西頤小區
未等我們看準門牌,馬博忠老師已從室內熱情地迎接出來,互道色蘭,入客廳落座。主人非常熱情地端上糖果,讓茶倒水。極為清雅干凈的室內散發著芬芳的書香,條機中間一臺舊錄音機正低音播放著《古蘭》誦讀的磁帶。誦經者的聲音雖有些蒼老,但發音卻十分準確,聲調悅耳。師兄問,這可是馬老先生的遺音?馬老師回答,這正是先父在世時誦讀《古蘭》的錄音。
稍作寒暄,便話入正題,我問起馬金鵬先生翻譯《古蘭經》的緣起和經過。馬博忠老師開門見山地說, 先父在北大執教期間,原無譯注《古蘭經》的計劃,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父親產生了譯注《古蘭經》的念頭。 那是 1989 年開齋節,北大穆斯林師生舉辦了一個聯歡晚會,以慶祝節日。當時,伊斯蘭教協會的馬松亭阿訇和沈遐熙以及馬堅先生的夫人馬存真女士都參加了聯歡晚會。會前,在會客廳里,馬松亭阿訇、沈遐熙還有馬存真女士和父親協商為馬堅的漢譯《古蘭經》附加一個勘誤表的問題。因為沙特有關方面已經鄭重向中國伊協提出這一工作,希望馬堅先生的譯本中的一些失誤得到更正。沙特每年朝覲季節要散發大量的馬堅譯本的漢譯《古蘭經》,但卻發現其中有些失誤需要更正。當時,父親建議說,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應該由中國伊斯蘭教協會組織一個譯經委員會,集思廣益,有計劃有組織地完成這一工作,并當眾表示“如果需要我參加譯經委員會的話,我是可以不顧年邁體弱參加這一工作的”。
但是,那次談話卻無果而終。之后,再無人提起為馬堅譯本做勘誤表的事。父親卻暗自為此事憂心如焚,經過幾個晚上的失眠和內心的斗爭,父親終于決定去找自己的恩師,馬松亭阿訇商量譯經的事情。當時,我陪同父親一起去見馬松亭。當馬松亭阿訇聽父親談了內心的憂慮和想法之后,馬老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把書架上的所有漢譯版本的《古蘭經》都翻了翻,然后眼含著淚花說:“志程??!,我們成達師范從 30 年代起就著手翻譯《古蘭經》,但直到現在,《古蘭經》漢譯版本已有了十幾個,卻沒有一個是我們成達師范的學生翻譯的,這是我一生的最大遺憾!志程,你現在才七十多歲,你應該趁機再為教門做點事情。”這次談話,馬松亭阿訇的話震撼了馬金鵬先生,也鼓舞了他譯經的決心。
從馬松亭阿訇那里回到家里,父親便開始查找資料,學習、研究《古蘭經》,埋頭苦干為譯經做準備。為了熟悉《古蘭經》的文辭,也為了深入體會《古蘭經》的內容和教誨,父親堅持每天背誦或誦讀一本《古蘭經》,數年如一日。父親找出諸多阿文版經注和原始材料刻苦研讀,也找來所有《古蘭經》漢譯版本,進行比較對照推敲,并在翻譯前就寫下了 10 萬字的筆記——《 < 古蘭經 > 七種漢譯本二十個章節的譯法比較》。在長達十年的譯經過程中,父親還不辭辛勞地寫下了長達 10 萬多字的《譯經偶拾》,詳細記載了譯者在譯經過程中對一些疑難經文的推敲和論證,以及個人的心得和體會?!蹲g經偶拾》對于研究《古蘭經》的學者和阿訇,以及經學院、阿語學校學習《古蘭經》的學子,不失為重要的參考文獻和資料。
當我們問到馬金鵬先生譯著的《古蘭譯注》和馬堅先生的譯本相比較的問題時,馬博忠老師立刻把話題轉到父親和馬堅教授的關系上去。很明顯,馬老師怕有人誤會,馬金鵬先生的譯注是對馬堅先生的偉大成就的否定。原來,馬金鵬先生不僅是馬堅先生留埃及時的同學,而且兩位先生在國內也有幾十年的深交。馬博忠老師接著說,父親去上海福佑路清真寺當阿訇,以及后來到北大任教,都由馬堅先生在背后大力推薦。有關父親和馬堅教授的關系,有三件小事令馬博忠老師念念不忘。第一件小事是,上個世紀 50 年代,剛剛解放,在全國人民生活普遍艱難的情況下,北大教授、講師的生活也都非常清貧。馬堅先生因身體素質不好,托人買了一只荷蘭品種的奶羊,以羊奶滋補身體。后來奶羊下了小羊,馬堅先生立刻慷慨地送給父親一只。至今馬博忠還珍藏著父親手牽著荷蘭品種的小奶羊的照片。
另外一件事情, 1978 年,馬堅先生歸真,此時正處于文化大革命后期,北大在給馬堅先生開追悼會前,先整理了馬堅先生的生平材料。但材料中只字未提起馬堅先生的民族身份和宗教身份。當時,所有的回族人士,包括馬堅先生的夫人馬存真都沒有敢提起這件事情。那時,馬金鵬先生正在住院。出院后,學校把馬堅先生的生平材料交給他,讓他校閱。馬金鵬先生很直爽地指出,象馬堅教授這樣為國、為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人。難道死后連回族的身份都得不到追認嗎?學校最后同意了馬金鵬的意見。 “ 在那樣的特殊的歷史背景下,這件今天看來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足以看出父親為人的耿直和對馬堅先生的尊重。在馬堅先生下葬那一天,馬松亭阿訇和父親商量著為馬堅站“哲那則”卻遭到××人的拒絕和阻止。
的確,文革是中國人民的災難,也是安拉對有信仰者的考驗,對偽信士的甄別。在重大考驗面前,有人原形畢露,有人卻執著地守住了“伊瑪尼”。馬金鵬先生就是少數一直堅守自己的“伊瑪尼”的學者之一。談話期間,馬博忠老師憤然地說,毀掉民族教育、割斷伊斯蘭血脈的有時不是教外人而是自己人。說著,他從書籍中查出 1958 年《中國穆斯林》上的一頁,是一篇署名××人寫的一篇文章中徹底扼殺民族教育存在的必要。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此人改革開放后卻搖身一變成了回族教育史的專家。馬金鵬先生在文革的非常時期和艱難環境當中,還盡可能堅持到“藍靛廠”清真寺做主麻,這是長期積累的信德和信士人格的展現。文革當中成為烈士的陳克禮阿訇是馬金鵬先生的學生,也是他所敬慕的英雄。有人曾詰難馬金鵬先生:“文革當中,您為什么沒有成為“陳克禮”?馬老回答道:“安拉給人制定的前定不同,交給人的使命也不同。”
談到馬金鵬先生的治學態度,馬博忠老師告訴我們,馬老的一生,是孜孜不倦于追求學問和阿文教育的一生。
50 年代,馬金鵬先生在福佑路任清真寺教長,因為害怕在沒有文字和語言交流的環境中,阿文功底逐漸退減,馬金鵬先生堅持每天用阿文寫日記,從 1950 年一直寫到 1957 年。這些日記在文革期間被一個漢族鉗工師父用蠟封好放在機器油箱里完整保存了下來。這是馬金鵬先生勤奮治學的見證,也是回漢兩族之間,為難時刻友情的見證。馬金鵬先生對晚輩誨人不倦,虛懷若谷。據馬博忠介紹,在他父親歸真前的一個月,接見海淀區將要出國留學的青年阿訇馬俊時,還諄諄囑托他,要努力學習,爭取將來能翻譯更多的阿文經典,能在新的時代,更新《古蘭經》的翻譯。
馬金鵬先生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是謙虛謹慎、刻苦努力做學問的一生,是虔誠信仰真主的一生,是拒絕世俗、保持清真人格的一生。馬博忠在為父親的傳記中有這樣的一句話:“傾七十年知識之積累和八十年對真主虔誠信仰之真情,開始了翻譯《古蘭經》這項光榮而艱巨的歷史使命。”這句話真實、樸素地概括總結了先生的一生。李佩倫先生在給馬金鵬挽聯上寫到:
以清滌濁 以真拒偽 一生求索 兩世吉慶
屏棄張揚自售 窮達無悔 漠對逐勢媚俗 榮辱不驚
真知融入真經 輝躍時空無限 真情惠及真回 燃燒記憶永恒
談到馬金鵬先生臨終前的遺言,馬博忠說:“父親臨終前殷切希望,七個子女早日在真主的引導下全都皈依伊斯蘭正道,成為真正的穆民。而不是名義上的穆斯林。因為父親歸真時,還有幾個子女為現實生活所累,還沒有象父親一樣嚴格履行起伊斯蘭的功課。父親把此歸過于自己生前未能盡到教育子女的責任。其實父親何嘗不明白,經過了殘酷的文革的洗禮,生活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里的穆斯林后裔,在所謂的‘現代文明 ' 生活的壓力下,在現行教育體制下,他們抉擇自己信仰的自由范圍早已從社會退縮到清真寺,又從清真寺退縮到個人心靈的一隅。”
馬博忠老師很激動地回憶起父親許多年前非常認真
地教自己誦讀《古蘭》首章《法蒂哈》那動情的一幕,馬博忠老師曾為這件小事寫過一篇感人的文章,發表在《濟南穆斯林》上,許多人讀后為之而動容淚下。談話間,我仿佛從馬博忠老師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看到了馬老的音容笑貌。忽然我的內心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作為晚輩,雖未能在先生生前與之相見,聆聽他的教誨,但這次采訪能聽到他誦讀《古蘭經》的聲音,能從馬博忠老師身上看到先生的身影,吾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