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新世紀》周刊2011年第25期,作者:吳澧,原題:《中美間一段艱難友誼》
四十年來辨是非,紅歌起處看宮闈。博士和總理的艱難友誼,也是中美關系的寫照
今年5月,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亨利·基辛格博士出版新書《論中國》(On China),厚厚六百頁,總結中美外交關系的經驗教訓。
基辛格從古代中國和華夏傳統文化談起。他特別強調,《孫子兵法》和圍棋中的“勢”之概念,是理解中國外交風格的關鍵。這一部分是開導美國人的;中國人最感興趣的,當是博士自1971年訪華后,四十年來與四代中國領導人的交往,諸如他與鄧小平商談某一棘手問題時,鄧公親手旋下麥克風以示絕密的那類情節。其中最動人的,則是博士與周恩來總理的友誼。
這一友誼從來沒有公開表達過,至少周總理從未向基辛格當面表達過。據說,總理很欣賞與基辛格的對話,覺得棋逢對手,兩人談到深更半夜而毫無倦色。基辛格從別人那里了解到總理視他為朋友,他們多次向博士談起:你的朋友周恩來曾經如此說道基辛格說:我將此視為一種榮譽。
基辛格對周總理還不單是友誼,而是衷心敬佩。四十年來,博士一貫認為,以其閱人之多,從未見過如周恩來之絕頂聰明又絕頂優雅。這是中美兩國的幸運。尼克松曾說:亨利的大缺點是臉皮太薄。畢竟,進入政府前,基辛格是哈佛教授,本為學界中人,未必習慣政客的尖銳。基辛格在書中說,他初見鄧小平,很不習慣后者的直來直去。他開始欣賞鄧公的遠見和改革毅力,那是后來的事。如果基辛格一進中國——正處于“文革”漩渦的中國——遇上的不是溫文爾雅的周總理,而是高唱紅歌的極左派,他能談到什么程度,只怕要打個很大的問號。
基辛格在書中說,他只見過一次周總理發火。那是1973年11月,在人民大會堂的宴席上。基辛格隨口說道:中國本質上似乎仍在孔夫子時代,相信存在惟一真理,而且個人行為應符合這一真理,只是現在這一真理是馬克思主義而非孔孟之道。周總理生氣了,嚴厲告訴博士:孔孟之道是階級壓迫的理論,而馬克思主義是人民解放的學說。總理如此講了好一陣子。美國人知道中國當時在搞“批林批孔”,但他們不知道極左派還在后面加了個“批周公”。基辛格現在回想起來,總理其實是講給身邊兩個女翻譯聽——她們與紅歌吹鼓手江青保持著密切聯系。
這之后,周恩來就從中美關系中消失了。中方官員再也不提他的名字,也不回答基辛格關于總理的任何詢問。基辛格至今不清楚中國當時的高層內部斗爭,但從書中敘述里,讀者仍可窺見周恩來的難處。中國當時面臨蘇聯核打擊的危險。毛澤東會見基辛格時,建議中美聯手,從日本經中國到巴基斯坦,再經伊朗、土耳其到歐洲,全面堵截蘇聯的擴張。但毛澤東只是畫個戰略圖景,具體執行要靠周恩來。美國當時深陷越南戰爭,而他們卷入戰爭的理由,就是防止中國在東南亞“擴張”。戰略合作之前,兩國先要討論越南問題。總理告訴博士:中國援助越南,并不是出于意識形態或國家利益,而是還歷史的“欠債”。從外交上講,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回答。既然中國的援助是為了償還歷史上長期占領越南的“欠債”,中國自然不會再次擴張到越南,但也不會輕易中止援助。總理以一種不必直接對詰的方式,回答了美國的疑慮。這樣的智力與客氣,正是基辛格最欣賞之處。
基辛格博士最后一次見到周恩來,是在1974年12月,他攜帶家人訪問中國。周恩來在醫院會見了他。會見僅僅持續二十分鐘。周恩來沒有談政治,也沒有談外交,說是醫生不允許。基辛格在書中緊接著寫了一段話。他說,在美國人和周總理的交往中,從未發現他對毛澤東有丁點偏離之處,他永遠是那么忠誠。博士認為,總理確實對美國人很禮貌很友好,但這是為了便于執行毛澤東的戰略。博士不認為總理的友好是對美國人的讓步。
讀者或許要奇怪,基辛格為什么要寫這么一段站在“革命立場”為周恩來辯護的話?是因為紅歌又唱起來了?《論中國》出版后,他在媒體采訪中提起過這件事。
四十年來辨是非,紅歌起處看宮闈。博士和總理的艱難友誼,也是中美關系的寫照。曲曲折折,好事多磨,但終究要進展到中國人具有接納美國人的文明風度,而美國人也能夠理解中國人的革命背景。